那里有个金刚石

青春结束之日◎其六【完】

乌养教练在春高开始前病倒了。

日后回忆起时，宇内会有些惊讶、又有些了然的“啊”一声。然后兀自感叹：原来那是一切的开端啊。

理想中的春高应该是怎么样的呢？宇内设想的情景很简单，就是赢下第一场、赢下第二场、再赢下第三场，接着，他们就能在第四场碰到音驹。他们可以完成两位老教练共同的梦想：全国赛场上的垃圾场之战。然后，无论乌野赢了、还是音驹赢了，赢下的那方都要继续在比赛中走下去……更远的事情他已经没有再幻想了，再远的世界，对他而言，已经是未知的领域了。那时他只是个高二的孩子，目所能及的只有这个狭小的世界。他不知道世界是更广大的、不仅仅只有排球，也不知道就算在高中排球这个小天地内，也有比他强多了的人存在。

那时队里没人敢大喊出“我们的目标是制霸全国”。不，不是没人敢大喊出。就算有人大喊出了这句话，也少有人真正思考这句话的含义。对于那时的乌野排球队而言，打入全国，就好像已经完成了一个梦想一样。

宇内有时会在深夜想起高二时的事。懊悔在他心上布满荆棘：为什么那个时候，没有更努力一点？为什么那个时候，总是如此愚笨和狭隘呢？他的眼睛，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更广阔、更巨大的世界呢？那时的他，盲目的向前冲着，没有路灯、没有航标，他带领着乌野这艘小船，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遮蔽银河的浓雾中；等他真正反应过来时，却发现，自己已前无通路，后无归途。

他们在第三场遇到了去年IH的优胜队伍。那支队伍和乌野的配置有点像——所有的优秀队伍配置都很相像。他们有强力的发球、缜密的拦网和优秀的主攻手。对面的王牌身高191，被称为高中最强主攻手。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？自己的扣球被对面的拦网一次次的拦下，而对方和自己相同位置的王牌，不仅仅体格高大，技术更是比自己细腻、高超。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？球一次次落在己方的场地上，嘭，嘭，嘭。对方王牌修长的手臂，将球击下，穿透拦网，夺得一分，接着他的队友欢呼着大喊着拥抱他。宇内站在场上，看着网对面的情况，又一次觉得，这个世界如此陌生，如此遥远。他实在太累了，无数次的跑动和跳跃，他已经脑袋不清，只感觉自己的汗水一滴滴流下来，在自己脚底汇聚成溪流。溪流带着他的心飞离了赛场，他听到有人在身边说“抱歉！”“别介意！”“下一球下一球！”，他也感觉到队里唯一留下来的三年级生、队长川田来拍着他的肩膀，叫他振作。

可他难道不在振作吗？他无计可施，只有跳跃，只有飞起，只有挥下手臂，等待着球被拦下的那一刻。他的肺烧的难受，腿也快动不起来，他燃烧着生命和灵魂，无论如何都要赢下这场比赛。否则、否则，他们就不能和音驹比赛，他们自己的愿望和乌养教练的愿望就不能实现……

神啊，为何他不能拥有翅膀？为何他没有更高的个头、更强的体格，为何他没有……为何他曾经最为自满的球技，却在那位王牌前显得如此生疏、如此粗糙？

当比赛结束时，他怔怔地看着网对面欢呼着拥抱着大喊大叫的高中生们。他们打到了第三场，他们把去年的冠军逼到了第三场。然后呢？然后……他扬起了头，看着东京的体育馆那极高极高的天花板、一个个射出明亮刺眼的光芒的小灯，泪水和汗水一起从脸上滚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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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场时，他们碰到了也在这个馆里比赛的、赢下了第三局比赛的音驹。他在音驹的好朋友看着他，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。最后宇内在走过他身边时对他说：“抱歉。”青春结束了。他走过乌养教练时，看见乌养教练抿紧了嘴，一言不发。

宇内回忆不起来后来的事了。他回忆不起来他们在东京吃的最后一次午饭，回忆不起来监督是如何为他们打气、安慰他们的了。在那一刻，他心里有一个地方明确地告诉他：一切都结束了。他的东京之行，他从小到大的幸运，他的骄傲，他想做就能做到的志气……一起结束了。第二天他知道了，音驹也输给了打败他们的那支球队。那支球队，有着日本高中第一的王牌的球队，一路披荆斩棘，踩着乌鸦和猫以及所有队伍的尸体，夺得了那届春高的冠军。再后来，宇内大学以后，听说那个日本高中生第一的王牌，成为了日本国家队内最年轻的王牌。那位王牌参与了奥运会，而那届奥运日本队在排球项目上夺得了近十年从未有过的优秀成绩。

后来又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。乌养教练在他们那场春高以后，就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而隐退了。在乌养教练隐退前，他被选为了新一届队长，被交予了一号队服。他们上了高三，在新一届的夏季IH预选赛上输给了白鸟泽。实际上他们的队伍，除了川田学长走了以外，剩下的人员毫无变动。明明还是那支打进了春高、打入了全国16强的队伍，为什么又在预选赛上输了呢？宇内常常在高三的夜里因为自责而难以入眠。明明他们的训练还是保持着乌养教练在时的强度，为什么输了呢？在无数次思索，无数次自责后，宇内忽然反应了过来。

因为他现在是队长啊。

IH结束后，他们那届高三生也要接近隐退了。宇内把工作一件件移交给了高二的学生。之后，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，集中在所有科目里，集中在冰冷、理性、无感情的数字世界里，从早到晚，从未抬头。他和他所有的朋友都疏远了——他所有的朋友，包括他所有的队友。他的父母对于他终于开始好好学习、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好的状况感到满意。可他知道，其实他只是不知道，该怎么从失败后的世界出逃而已。他开始不怎么摸排球了。这说起来很奇怪，这么多年来，他为之沉迷的东西，他苦心磨练的技术，他天天夜里睡不着唯一思索的事物，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无关紧要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……？偶尔在学习的中途喘一口气的时候，他会思考这个问题。可他却再也不敢看七班、还有所有高三队友的眼睛了。过去下课时，他常常去七班的班里找他玩，或者对方来自己班里。而现在，一下课他就会戴上耳机，沉入音乐里，在整个世界中消失不见。

后来，就到了县内的排球大会。高三生能参加的、最后的大会。

他没上场，而是让下一届的成员代替他上场了。替补他的学弟惴惴不安，而他所有的队友都没有看他。他们不敢看他，他也一样不敢看他们。

而这时的乌野，已经颓势难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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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业之前，他的队长身份终于交出去了。很可耻的，他觉得如释重负。

他考上了东京一所入学门槛极高的大学。

在飘散的樱花之下，他认真的决定和排球说再见了。就和六年前时，上初中前一模一样。只是上初中的那一天，他又被朋友再一次拉入了排球的世界里。而如今，谁都不能将他拉出失败后的世界了。

毕业仪式的前一天晚上，他又回到了训练排球的第二体育馆，把体育馆的地板仔仔细细擦洗了一遍、把框里的排球一个个擦得一尘不染、把准备室所有灰尘都擦洗干净、然后在整个场地里喷好了空气清新剂。最后，他一个人躺在空无一人的体育馆里，闻着淡淡的柑橘味，盯着天花板上的大灯，独自失神。

结束了啊。